驻地日志
云南迪庆雾浓顶村
陈嘉诚
当天中午抵达丽江,回到了阔别八年的云南大地。
对于来自东部平原地区的人而言,丽江是迈上滇西北藏区的理想入口。其海拔高度为2400多米,对于驻地雾浓顶村3600多米的海拔高度而言,会是一个合理的高原反应缓冲地带。同时,丽江具备一种生了根的多民族性,可以让一个汉人在这里先开始文化心理上的“去中心化”。
当然,在丽江古城还有一项工作任务,就是购买东巴纸。东巴纸虽为纳西族的文化遗产,但其植物原材料(荛花树皮)和接近 欧洲造纸法的制作思维都与中原地区有很大不同。这种“少数派”“非主流”的调性,颇合这次驻地创作的心态,于是想把它用作
绘画的纸本。
早上9点的大巴车,奔赴德钦。一路上随着愈发频繁出现的羊群和青稞架,藏区也越来越近了。行前一直在读有关卡瓦格博山难的故事,车上也听到一众徒步客讲述自己曾经的冒险之旅,以及与藏民互动的故事。自从2000年后,梅里雪山已经禁止攀登,如今“征服卡瓦格博”的念头也许在户外探险者的脑海中已经无从冒起。
6个半小时后,到达德钦,迈入既下山酒店受到礼遇。来到酒店四楼观景,不出所料梅里雪山的山脊隐匿在一片白色中,远远望去已分不清云雾和冰雪的界限。晚上酒店放映“惊悚纪录片”《卡瓦格博》,介绍的就是1991年的山难和后续的搜寻故事。现场有穿着登山服的观众,一边看一边依偎在爱人的身旁默默流泪。
窗外的格桑花静静盛放。
早餐后,去雾浓顶村观景台考察白塔,第一次看到了煨桑炉。下午和旅行管家彭措前往曲登阁,第一次知道藏地的建筑会在其外墙上浇筑石灰水,来给宗教建筑加上外衣,手一摸还是湿的,看来是早晨新鲜淋上的。
来到飞来寺,除了目睹诸位法师先贤,最难忘的还是纪念佛教大师的各种塔。说着看到不远处山上的白塔,彭措和我又驱车前往。听他说,白塔或佛塔又名曲丁,里面一般放家里旧物,内有香柏木矗立其中,要保持树木东南西北方向不变,所以是平移进来的。
经幡挂在树林间,在风中隐隐作响,而这种貌似凌乱的状态却不影响纪念的神圣感。可能这种缠绕和胶着本身即是常态,也许反映了藏地对于“圣洁”的理解与现代社会有很大不同。
早晨小雨,临时改变行程,和向导吉登穿行雾浓顶村。一路上牛羊在漫游,庄稼在生长。穿过挂满露水的野草小道,往侧一瞥,撞见曾经供奉佛像的石座。当年佛头沉没、神迹降临又飞走,只留浓雾依旧盘桓在这座山顶上:藏语和汉字的音与意,于此处此景各得其所。
雾浓顶下,风卷山岚,想起了自己曾经作过的一幅画。
今日天气出乎意料地好,是远观梅里雪山各山峰的好机会。借用酒店四楼的望远镜,可以远眺缅茨姆峰(神女峰)和卡瓦格博峰。在手机和望远镜镜头的临时拼凑下,晃动的双手不可避免地扭曲了成像。在酒店的露台瞄准很久,挺费神的。
借助望远镜机器所成的影像无疑显化了观看行为的意图感。在光学知识的加持下,这是一种具有现代感的凝视:身体不用靠近风景,自而可以借助仪器把远方收入瞳孔。
比较之下,转山的信徒们会是什么眼光呢?没有镜头带来的方便也没有镜头带来的遮蔽,唯有勤勤恳恳地以裸眼视之。而那些殁于雪崩的登山队员呢?恐怕是登顶之后,环顾四周一览众山小的快意吧。
今天正好是释迦牟尼加持日,和彭措、嘉措二位向导一早去飞来寺考察煨桑仪式。拍完一圈照片,嘉措递来一把香柏枝和一小袋谷子,让我也煨一煨。看着灰白色的桑烟从炉底弥漫、升腾、上天,与低空的云朵混合,这分明是藏人用自己的仪式行为和高原的云雾做一场饶有余韵的游戏。
离开飞来寺,前往明永冰川。据说几年前旅游热度超高的明永冰川景区近来被雨崩村替代了。三人小分队沿栈道爬山,但栈道不时被坠石砸断,所幸古道在旁可以切换。爬得再高,也会陡然发现寺庙早已在上等候。太子拉康和莲华拉康的金顶在雪山前熠熠发光,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有“人工感”。墨色的冰也许不符合游客对冰川纯净的期待,但仔细观察,墨色的冰层下有透出亮青的本色,以及从冰川底部潺潺流出的融水。于是就在寺院经幡的包围中,静静聆听远处不时传来的冰暴声。
冰川在逐年的后退中呈现季节性的前后移动,这种景观演变的反复性之前在研究桂林的岩溶地貌时也有出现。91年山难的队员尸体在明永冰川被发现,根据登山家小林尚礼的推算,明永冰川的流速为每年200-500米之间,而每月的水平流速为32米/月。“人”作为景观时空的衡量者,一直是我的创作兴趣之一。万万没想到在山难的故事里,人的身体会以如此令人惊骇的方式成为估测气候变化影响的标尺。
昨天还惊讶于这里云雾可以如此水平,与竦峙的山峰形状形成了神奇的呼应,今天又在早秋一天的光阴里,见证了云雾的多变:
早上,绒毯一样的云层将山峰锁在视线之上,腰线以下的部分倒能清晰地看到,想想看不到我们的山峰也会寂寞的吧;
中午,乌云或飘走或稀释,白云朵朵挺立于山与天之间,山顶露出全貌;
傍晚,乌云漫开、雷电交加,飘向梅里雪山的西侧。附近的白马雪山据说引起了几起火灾,但当地消防部门相信阵雨可以扑灭,不用过分担心。
带来的水笔,因为气压的原因悉数“爆管”。前两天下午去德钦的新华书店买墨水,准备就用爆管笔墨和钢笔在东巴纸上创作,寻觅这几天对于雾与烟的感受。在酒店的会议室翻阅资料,继续完善《寻山觅川》的PPT文件。
上午定稿了PPT,于是趁着下午最后的机会去白马雪山徒步,顺便印证一下之前考察明永冰川时没有留意到的丽江云杉。徒步穿越的地带也是藏民的夏季牧场,沿途相伴左右的高山植物伫立在各自的位置上,棵棵分明,摇曳生姿,没有一般南方植物群落所常见的那种混融交错。这也许是高海拔所带来的分寸感吧。
之前阅读有关煨桑的研究文献,不得不感叹这实在是一个古老且神奇的仪式。云南优渥的地理条件让煨桑的材料和环节可以十分丰富,仪轨中所显露的观念也更加多样化。这次驻地最大的收获之一便是将仪式的因素引入到原来的方案之中,使之不至于过分“科学化”。
早晨10点坐大巴离开德钦,没有多余的不舍,总感觉还会回来。
作为驻地之旅的尾声,独克宗古城是当晚的参观点。连绵的屋脊在暗示它2014年大火之前的样子,和周围的山地一起绵延,与初来时丽江时看到的情景颇为相似。天色已晚,走进一家唐卡画院,和里面的画师聊一聊艺术。画作不可拍照,似乎维持了一种神圣性。
在数码复制时代,实体绘画的物质性让图像保有“原作”的地位,使亲身观看的经验弥足珍贵。禁止摄影的规定,也让图像牢牢地属于它的画布和它所在的地点。可惜当年香格里拉的一场大火,湮灭了画院里原来存有的诸多画作。未被虚拟储存的很多图像,就在原地化为灰烬,碳化物上依稀可见原画的金箔残留。离开画院已将近11点,地平线早已消失在夜幕中。
不远处,大佛寺的巨形转经筒在射灯的照耀下愈发吃力地转动着,不知还有哪几个游客在推。
在地文化发现
在进入丽江古城时即可见到,随后贯穿了在藏地的一路旅程,在各个煨桑台或者寺院门口都有。洗手台的存在既是政策鼓励的结果,也会促发当地文化中关于“清洁”的观念,在云南形成一种跨民族、跨地区的文化现象。
寄魂柱
曲登阁旁一丛丛的“寄魂柱”,据说寄托的是家中长辈对孩辈的祝福。这种累积生长的石灰体也可能依附于宗教建筑上,在与人的互动中不断生长。这不仅反映了一种与汉地颇为不同的建筑表皮观,也和现代理念中对于“简约””的追求相去甚远。与第一次驻地在桂林所见的石灰岩相比,彼为天成,此为人造。
藏地对宗教场所的转行方向有明确的规定,而转行的对象可谓丰富,小到转经筒,大到神山,以及处于其间的玛尼堆、煨桑炉、白塔、寺院等,都须遵守顺时针的行走方向。在学者郭净看来,藏民转山就代表一种水平运动,与当年雄心勃勃的登山队所追求的向上运动观念迥异。这种在空间上回到原点,在时间上迈向轮回的运动观,已逐渐沉淀为一种集体心理上的在地文化。